第一步是“更为法律”。简言之，便是更法，也就是更改法律。对于赵高的更法，《史记》有两ä种说法：其一，《秦始皇本纪》云：“于是二世乃ี遵用赵高，申法令。”其二，《李斯ั列传》云：“二世然赵高之言，乃更为法律。”就事情本身而言，其意相同：为了达成灭大臣而诛骨肉的杀戮，以赵高变更法律为开端。这不是赵高奉法，而是精通秦政秦法的赵高很清楚不更法的后果：秦政奉法已成传统，若无法律依据而杀人，各种势力便会顺理成章地聚合反抗，反倒是引火烧身。同时赵高也很清楚，更法不是更改秦法本身，而是更改执法权力。用当代话说，不是更改实体法，而是更改类似程序法的阶段执法权。因为，实体法更改工ื程庞大，且极易引起争议与反抗，而阶段执法权的转移，则要容易得多。只要执法权在手，能够将对手打成罪犯，则秦法对罪犯刑罚处置之严厉已๐足够诛灭威胁者了。
列位看官留แ意，秦帝国之中央执法系统为五大机构：其一，廷尉府职司勘审定罪，几类后世法院；其二，御史大夫职司举ะ发监察弹劾等，几类后世检察院；其三，法官署职司宣法，几类后世司法局；其四，内史府职司京师治安捕盗并缉拿罪犯，几类后世公安机构；其五，宗正府执掌对皇族之执法权，是执法机构中最为特异的一个。
凡此等等，在胡亥看来件件都是天下最苦的差事，如此做皇帝ຓ，究竟图个甚来？也就是在如此愁苦之时，胡亥心智大开了，恍然大悟了：天下皆日父皇积劳而去，原来父皇便是这般苦死的，积劳积劳，诚哉斯言！如此做皇帝，胡亥也注定地要积劳早死了……
“敢问郎中令：皇帝做法，能否依我心思？”胡亥愤愤然了。
后人每每惊叹于始皇帝ຓ陵墓气象之瑰丽ษ庞大，多将此等营造谋划ฐ之奇迹，本能地归结于秦始皇帝本人的超绝创制ๆ之才。其实不然，始皇帝一生劳碌繁忙于国事，五十岁之时骤然死去，无论其心志、其时日，都不可能从容地去铺排身后如此盛大的葬礼ึ。这里只有一种可能：谋划ฐ力与想象力几乎与始皇帝匹敌的李斯ั，以荀子关于葬礼ึ的法则为根基，最极致地营造出了格局惊人的隆盛葬礼，最极致地营造出了冠绝历史的宏大陵墓。合理的历史逻辑是：始皇帝葬礼ึ与陵墓，几乎与始皇帝没有必然关联；人们忽视了后来变得灰蒙蒙的李斯，于是也将人类奇迹之一的始皇帝ຓ陵墓，变成了无法破解的奥秘。此乃ี后话也。
先帝ຓ伟业，冠绝华夏而超迈古今，葬礼陵寝亦当如是也。老臣总司国葬，拟议方略：以荀子葬礼ึ之说为ฦ本，大象其生，礼极致隆，陵极宏壮，室极深邃，工极机巧，材极精丽，藏极丰厚。非此，不足以大象先帝ຓ之生也！
“久不发丧，必有事端。”李斯灰白的眉毛锁成了一团。
“势成骑虎，如之奈何？”
“长策大略，尚请丞相多多教诲。”
进入正厅，胡亥恭敬地将李斯ั扶进了左手（东）坐案，自己却不坐北面的主案，而是坐进李斯侧旁的一张小坐案前，俨然要谦恭地聆听圣贤教诲。仅此一举ะ，李斯ั大有“帝师”尊严之快慰，一时觉得胡亥大有贤君风范，如此一个后生帝王，自己้的小女儿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是好事。心念之间，侍女捧来了刚刚煮好的鲜茶。胡亥当即离座，从侍女手中接过铜盘，躬身放置到เ李斯案头，又小心翼翼地掀开白玉茶盅的盖子，一躬身做请，这才坐回了小案。李斯心下奋然，一拱手道：“太子欲商何事？老臣知无不言也！”
“做皇帝，太，太难了。”
“丞相？丞相，赞同老师谋划？”胡亥惊讶万分。
若没有李斯的种种异常，赵高断然不敢推出自己的秘密伞盖。
自从皇帝ຓ将少皇子胡亥交给赵高，这一独特目标便隐隐地生发了。随着岁月流转，赵高的这顶独特伞盖终于大体成形了。数年之间，赵高教导的胡亥，已๐经是一个丰神俊秀资质特异的年青皇子了，虽未加冠，却已经成熟得足可与大臣们会议国政了。为了使胡亥能够坚实地立足于皇子公主之林，赵高以最严厉的督导教给了胡亥两样本领ๆ：一则是通晓秦法，一则是皇帝风范。对于苦修秦法，胡亥是大皱眉头的，若非赵高的严厉督导，这个曾被皇帝笑作“金玉其外，实木其中”的荷花公子肯定是一条秦法也不知所以。然对于修习皇帝风范，胡亥却乐่此不疲。赵高的本意，是要通过修习皇帝ຓ风范祛除胡亥的声色犬马气息，好在将来正正道道地做个大臣或将军。一旦ຆ皇帝辞世，胡亥所在便是赵高的归宿。赵高深知，自己与闻机密太多，在扶苏二世的庙堂里是不可能驻足的。令赵高大大出乎ๆ意料é的是，胡亥并没有真正地修习皇帝ຓ的品性与才具，却将皇帝的言谈举ะ止模仿得惟妙惟肖，连声音语调都惊人的相似。一日夜里，赵高正在灯火熄灭的帷幕里折腾一个ฐ曾经侍奉过皇帝一夜的侍女，廊下骤然一声咳嗽，赵高立即从榻上跳将下来，跪伏在地瑟瑟发抖。突然一阵哈哈笑声，赵高又吓得大跳起来，一脸诡秘的胡亥正笑吟吟站在面前！赵高又恼怒又惊慌，当即严厉申斥了胡亥，说如此模仿皇帝陛下，要被砍十次头，绝不能教不相关者知道！胡亥惶恐万分地诺诺连声，丝毫没想到เ自己也熟悉的秦法里，根本就没有十次砍头之罪。
奋力冲进皇帝寝宫，将士大臣们都惊愕得屏住了气息。
医何在？施救陛下！”
素来尊崇李斯的姚贾黑着脸拂袖而去了。姚贾不同于李斯之ใ处在于根基，在于志向。姚贾出身卑贱的监门老卒之家，入秦为吏得始皇帝力排众议而一力简拔，从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首，维护帝国法治之志由来已久。姚贾之ใ所以长期追随李斯ั，根本点也正在于认定李斯是法家名士，是始皇帝之外帝国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创制者，坚信李斯不会使自己亲手创น制的千古大政付之流水。李斯排除扶苏排除蒙恬蒙毅，姚贾虽不以为ฦ然，但最终还是赞同了，根本原因，也在于姚贾与李斯ั政见同一，认定扶苏蒙恬的宽政缓征将从根本上瓦解帝ຓ国法治。然则ท，姚â贾与李斯交，大政知无不言，却从来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额外话题。也就是说，李斯在姚贾面前，始终是一个ฐ端严å持重的帝国首相，仅此而已。李斯能告知姚贾的，都是姚贾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。李斯不告知姚贾的，则姚贾不可能知晓。姚â贾不知道沙丘宫之后深藏于李斯ั心中的那一片阴暗机密，不知道李斯ั在始皇帝骤然死去的风雨之ใ夜的作为ฦ，不知道李斯与赵高的合谋，不知道李斯ั伪造了始皇帝ຓ赐死扶苏蒙恬的诏书，不知道李斯盛大铺排始皇帝陵墓与葬礼的真实图谋……今日李斯对姚â贾所说的不能强为ฦ的种种理由，都将姚贾牵涉了进去，似乎姚贾一开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谋；姚贾分明觉察到เ了李斯说辞的微妙，然也不屑于辩解了。
姚贾的想法很简单：身为国家大臣，一只脚下水，两ä只脚下水，无甚根本不同；目下危难，需要痛改前非扭转乾坤的胆魄，而不是诿过于人洗刷自己。姚贾久为邦交，对山东六国的官场阴暗的了解比李斯更为透彻。姚贾清醒地知道，此等无视法治的杀戮风暴一旦席卷大秦，刚刚一统天下的帝国便必然地要陷入当年赵国末期的连绵杀戮，其迅速溃灭将势不可免！若此时还对这个ฐ胡亥与赵高心存期待，无异于痴人说梦。素来行事果敢的姚贾，以为ฦ自己的愤怒果敢也将必然激起李斯同样的愤怒与果敢，甚至，姚â贾在心中ณ没有排除李斯早已๐经有挽回局势的图谋……姚贾没有料é到，李斯竟会变得如此萎缩软弱，竟
能提出以弹劾之法除去赵高的童稚之ใ说。对于政治，对于人性，姚贾从来是清醒透彻的。当年李斯犹豫于韩非之囚，正是姚â贾激发李斯ั而杀了韩非。姚贾始终认为，认准的事就要果敢去做，果真铸成大错，便须断然悔悟重新า再来。在姚贾的人生信念中ณ，没有圣贤之ใ说，没有完人之说，做事不怕沾污带泥不怕错断错处，然必须ี知错立改。姚贾以为，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极致帝ຓ王，错失时可以颁แ下荒诞的逐客令，醒悟时则ท立即霹雳飓风般回头；身为追随始皇帝一生的重臣，连始皇帝如此可见的长处都未能领悟，才如李斯ั者岂非不可思议哉！……然则，姚贾终于失望了。李斯终究不是姚贾。姚â贾终究不是李斯。强为ฦ同道之谋，难矣哉！
当晚，姚â贾秘密拜会了已经很是生疏的典客府。
顿弱布衣散发，正在后园石亭下望月纳凉，亭外一个ฐ女仆操持煎药，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庭院。见姚贾匆匆而来，顿弱既没起迎也没说话，风灯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冷漠。姚贾已๐经无暇顾及，大步走到亭廊下扑拜在地，一开口便哽咽了：“顿兄，姚贾来迟也！……”顿ู弱冷冷一笑道：“老夫又没死，足下来迟来早何干？”姚â贾一时悲从中来，不禁放声恸哭了：“顿ู兄也，姚贾一步歪斜ฒ，铸成大错，悔之晚矣！……公纵然不念姚贾宵小之辈，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！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ใ恩乎！……”顿弱手中ณ的大扇拍打着亭栏，淡淡揶揄道：“爬不上去了，想起法治了，想起先帝了？廷尉大人，果然智慧之士也。”姚贾终于忍不住了，一步爬起愤然戟指骂道：“顿ู弱！姚贾错便错了，认了！可姚贾不敢负法治！不敢负先帝ຓ！此心此意何错之有，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！大政剧变，姚贾是脚陷污泥了。可你顿ู弱如何？你抗争过么？你说过一句话还是做过一件事？姚â贾该杀！你老匹夫便该赏么！姚â贾认错，姚贾求你，可姚贾也不怕连根烂！左右都死了，怕个鸟来！你老匹夫便抱着药罐子，还是得死！死得并不比姚贾好看！姚贾再求谁，也不会求你这个ฐ坐井观天的老蛤蟆了！”姚贾原本邦交利口几追当年张仪，此时愤激难耐肆无忌惮，酣畅ม淋漓骂得一阵转身便走。
“且慢！”顿弱从幽暗的亭下颤巍ณ巍站了起来。
“名家软骨头，何足与谋哉！”姚â贾头也不回硬邦邦甩过来一句。
“姚â贾！人鬼难辨，不许老夫试试火候么！”顿弱愤然一喊。
姚贾的身影终于站住了，终于回身了。姚贾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。顿ู弱扶着竹杖颤巍巍地向亭外走。月光朦胧的庭院，两个须发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处站定了，相互打量着对方，目光交融在一起，良久没有一句话。终于，顿弱轻轻点了点竹杖，转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去。姚â贾问也没问，便跟着走了。
柳林深处一座石墙石门的小庭院前，顿弱的竹杖点上门侧一方并无异常的石板，石门隆隆开了。
朦胧月光被柳林遮挡，小庭院一片漆黑。顿弱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小径，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，又点开了一道铁ກ门，进入了同样漆黑的正厅。姚â贾自觉又绕过了一道铁石屏风，又过了一道轧轧开启的石门，又下了长长一段阶梯，前面的顿弱才停住了脚步。不知顿弱如何动作，蓦然间灯火亮了，亮光镶嵌在墙壁里，空荡荡的厅堂一片奇特的昏黄，微微清风穿堂而过，清凉空旷得一片萧疏。
“姚兄所求老夫者，此处也。自己看了。”顿弱终于说话了。
“这是黑冰台出令堂么？空空如也！”姚贾惊愕得脸色都白了。
顿弱默默穿过厅堂，来到正面墙下又点开了一处机关，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密室。室中ณ一无长物，正面中间石案上一只硕大的香炉，两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尽，青烟袅袅缠绕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灵牌。一看便知，顿ู弱是天天来此祭拜始皇帝的。姚贾心下酸热，在灵牌前一拜扑倒，一句话没说便放声恸哭了。顿弱默默地跪坐案侧，手中竹杖向香案一侧一点，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长函。姚â贾骤然止住了哭声，目光紧紧盯住了赫然铺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书——
大秦始皇帝特诏：黑冰台劲旅，本为七国邦交争雄之发端也，留存于天下一统之后，将有乱政乱ກ国之患。着典客顿ู弱，立即遣散黑冰台剑士，或入军，或入官，或重金还乡；遣散之后，典客府将去向册籍立交皇室府库密存，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。朕后若黑冰台依附权臣作乱，典客顿ู弱当处灭族之ใ罪！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。
“顿兄，这，这是陛下生前月余之诏书？”
“正是。陛下生前一个月零六天。”
“陛下啊陛下，你有正道之虑，何无固本之ใ谋哉！……”
“姚贾！不得斥责陛下！”顿弱黑着脸呵斥一句。
“陛下，姚贾万分景仰于陛下……”姚贾对着灵牌诏书深深一躬，肃然长跪如面对皇帝直言国策，“然姚贾还是要说，陛下执法家正道过甚，轻法家察奸之术亦过甚也！法家法家，法术势三位一体也！法治天下，术察奸宄，势立君权，三者缺一不可啊！陛下笃信商君法治大道，固然无差。然则ท，陛下
轻韩非察奸之术，却是不该。若非如此，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ใ时，连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，却没有立定太子，却没有立定顾命大臣！陛下，你明彻一世却暗于一时，你在身后留下了何其险恶之ใ一片天地也！……黑冰台固有乱政之患，然安能ม不是震慑奸宄之利ำ器！陛下恕老臣直言：陛下若将黑冰台留给顿弱姚贾，老臣等若不能为大秦肃清庙堂，甘愿举族领ๆ死！然则，陛下却将神兵利器束之ใ高阁，将奸宄不法之徒置于中枢，使邪恶势力无克星之制约，大局终至崩溃矣！……陛下啊陛下，你万千英明，唯有一错，这便是你既没有察觉身边奸宄，更没有留下身后防奸之ใ利器啊！……”
“姚贾，陛下不是神，陛下是人。”顿弱笃笃点着竹杖。
“是，陛下是人，陛下不是神……”姚贾颓然坐倒了。
“贾兄啊，莫再费心了。大秦要殁了，任谁没有回天之力了。”
“不！大秦不会殁了！不会！不会！！”姚贾声嘶力竭地捶着地面。
“贾兄，你我同为邦交大臣几二十年，生灭兴亡，见得还少么？”顿弱扶着竹杖站了起来，颤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动着，苍老的声音弥散出一种哲人的平静冷漠，“六国何以能ม亡？你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。都是奸人当道，毁灭栋梁。举凡人间功业，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。一个国家，一旦ຆ杀戮人才灭绝功臣而走上邪恶之路，还能ม有救么เ？从头数数：魏国逼走了吴起、商鞅、张仪、范雎、尉缭，以及诸如贾兄这般不可胜数之布衣大才，这个ฐ国家也便像太阳下的冰块一般融化了；韩国正才邪用，将郑国一个绝世水工做了间人，将韩非一个大法家做了废物，最后连个统兵大将都没有了；赵国迁逼走廉颇，杀死李牧，郭开当道而一战灭亡；燕国逼走乐่毅，杀死太子丹，虽走辽东亦不免灭亡；楚国杀屈原，杀春申君，困项氏名将，一朝轰然崩溃；齐国废孟尝君，废田单，后胜当道，一仗没打举国降了……只有秦国，聚集了淙淙奔流寻找出路的天下人才，方才灭了六国，一统了华夏……如今，大秦也开始杀戮人才了，也开始灭绝功臣了，这条邪路若能长久，天道安在哉！”
“顿弱！不许你诅咒秦国！！”姚贾疯狂了，须发戟张如雄狮怒吼。
“六国殁了，秦国殁了，七大战国都殁了……”顿弱兀自喃喃着。
“不——”一声怒吼未了一股鲜血激喷而出，姚贾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。
“姚贾——！”顿弱惊呼一声扑过来要揽起姚贾，却不防自己苍老的病体也跌在了姚â贾身上。顿弱久历险境，喘息挣扎着伸出竹杖，用尽力气击向香案一侧的机关……片刻之间，四名精壮仆人匆匆赶来，抬走了昏厥的两位老人。
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报时，李斯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