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我、世启、老孟和路。一连几天我们都说，草丛中那两蓬白亮亮的东西不知是什么，后来便把轮椅摇着推着走近去看。世启和我一样，腿坏了，坐手摇轮椅。老孟不单腿坏，两只眼睛还瞎，只能坐那种让人推着走的轮椅。路推着他。
两张脸除了有些苍白，看起来倒是很坦然很轻松的样子，眼边嘴角似有微笑。这表情让我想起学生考完试放假回家时的心境。
街不宽，虽然长却很直，站在我家院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十叔家的豆腐房。午后的街上几乎没人，倘净土寺里没有法事，就能ม听见豆腐房嗡隆嗡隆的石磨声，听久ื了，竞觉得是满地困倦的阳光响，仿佛午后的太阳原是会这么เ响的。磨声一停，拉磨的驴便申冤似地喊一顿，然后磨声又起。直到เ天要黑时，磨才彻底停了，驴再叫喊一回，疲惫、舒缓，悠悠长长贯过整条苍茫了的小街，在沿途老墙上碰落灰土，是月亮将出的先声。
我说：“可惜你昨天没听见十叔讲的故事。”
“怎么着爷们儿？来吧！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着……”bຘ大爷笑着说，露出一嘴残牙。他是在说我。
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，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。七年中ณ都唱过什么，记不住也数不清。如今回想，会唱歌中，却找不出哪一句能ม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。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，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，惟颤动的一条直线，短短的，不断地连续。这样似乎ๆ就在我耳边，或者心里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。
“行啦，收支平衡，谁也别抱怨。”“别ี人都好么？”“也是每月一张‘伍元整’，证明都还活着。”“她呢？”“活着。”
我向她走去。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老柏树下，不知正张望着什么。夕阳把她的白发染得金黄。
“你还惦记着考大学？”小伙子语气中ณ含着挖苦。
“吓！你何必当真呢？各种各样的算命法我见得多啦！”这是个可以显露博学的机会，小伙子兴致勃勃劝慰姑娘，“什么เ‘八卦算命法’，听燕生那小子胡勒勒，两口子都得分家。他还说我的命是‘鹏程万里’呢，孙子才信！”但他从姑娘的脸上立即看到เ自己的劝慰是如此缺乏说服力，于是把目光转到เ一个架双拐的小伙子身上：“你猜他算的命是什么？——‘乘龙快婿’！也不知他自己是快婿，还是他能招个快婿？真能把死人气活过来！”
“那也没人信，沙子怎么会一下子迷了两只眼，你不是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吗？……我看你可以说你有‘见风流泪’的毛病。”
“你还得强调一下，你根本不是哭，确实是……”
出大门的时候，我居然有兴致和那ว个看大门的还俗的老和尚聊了半天佛教。不，我今天真的没有想到เ“五台山”，而往日常常想到青灯古佛、削发为ฦ僧、隐居深山的时候，也绝没有这么好的心境去和他闲聊。我只是忽然发现他在传达室里一个人捅那个ฐ没了热气的煤球炉子时，神态是那ว么落寞；他是孤独的，需要有人来聊聊天儿。有一瞬间我甚至想，不可以让他住到เ我家来么？我要和伟男说，起码我要让伟男知道，这老人是孤独的。
马路上的车辆象是一条喧嚣奔腾的江河。当我穿过马路的时候，我忽然感到เ了危险，而平常我都是漫不经心地穿过这条“江河”的——我常常希望，有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把我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。我在回忆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。
圆号声又响了。山谷里，溪水冲开了冰层，瀑布飞溅，响着巨大的轰鸣。
草地上，给果树浇水的那个人一听不见号声就扭过脸去看那片树丛。水喷湿了工作服。
“我记得你生下来时好像有个小尾巴，不长。”姥姥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说。
“可是没有，唉，没有了。”姥姥挺失望的样子。
“好啦，你继续讲吧。”
“你越是怕这个怕那ว个，不管什么事，结果反而会更糟。”
“我是这样，”她说，“我也知道我是这样。”
两个人都停了一会。
“可我没办法，”女的又说，“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，就快要出点什么เ事了。”
“什么事？会出什么事嘛？！”
“你别喊。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เ事；你别老对我喊行吗？”
男的声音放轻：“告诉我，你为什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？”
女的想了一会，说：“你别ี笑我。”
“当然。不笑。”
“你笑我也没关系，可你别ี冲我喊。”
“既不喊也不笑。”
女的又想了一会。男的认真地等待着。
“没事了，”女的说，“我现在又觉得不会出什么เ事了。”
“老天爷，你可真行！”男ç的说。
女的说：“咱们不说这事了。”
她说：“不说这事了好吗？”
“好啊，听你的。”
“继续讲你们招生的事吧。”女的说，“后来怎么了，到底要谁不要谁？”
“还没最后定。反正初试通过的这九个人里最后只能ม留七个ฐ，得刷掉两个ฐ。”
“刷掉哪两个？”
“现在还不知道。总之得有两ä个被刷掉。”
“要是让你来决定呢？”
“这事不能完全由我决定。”
“假如完全由你决定呢？”
“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？”
“不是兴趣。我总想着那ว九个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，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。”
“有五个已经定了。其中ณ五个肯定录取了。现在是剩下的四个当中到เ底刷็掉哪两个。”
“这四个当中ณ注定有两个要倒霉了，”女的说，并且连连叹飞。
男的说：“什么事你都能ม用来折磨自己。”
男的说：“到底是哪两个ฐ倒霉还说不定。”
“九个你们就都要了算了。”
“你没懂我的意思。我是说，是被刷掉的两个倒霉还是被录取的两个倒霉，很难说。”
“嗯？为什么？”
“也许没被录取的倒是一辈子过得轻轻松松自自由由á，没那么多奢望。也许没被录取倒是一件好事。也许没被录取将来的痛苦感倒要少一点。这是件说不准的事。”
“是。”女的说。
“是，”她说，“是很难说。”
“所以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是哪两个，或者走运的是哪两个。”
“其实我早就这么想过。唉——”
“你别ี又这么认真好不好？”男的说，“你这人总这么缺乏幽默感。”